二
曾在无间地狱整理生死簿,路过地藏王菩萨修行之处。我问菩萨,寄身炼狱数千年,有何感触?菩萨叹气,吐露四字:“苍生难渡!”我不解,菩萨当年自愿堕入这无间地狱拯救苍生,莫非后悔了?
菩萨微笑,“六道众生,皆由不知常住真心,性净明体。用诸妄想,此想不真,轮回相续,故受煎熬。”我不大明白菩萨的话,也不敢多问。
路过黄泉路,我又看见了如血如荼的曼珠沙华,花海尽头的奈何桥上孟婆端着一碗汤。既然让人想起前世,何必强迫忘记,又入轮回?一世的悲喜竟是用这不到百步的距离来承载。
人的记忆不能连续,所以每一世都会留下无尽的悔恨,而下一世的命运还要承接上一世的因果。世人既已知错愿改,而佛为何不给人改错的机会呢?反要人在下一世接受上一世的惩罚。人又何辜呢?我想我的佛经是越读越糊涂了。
我不明白佛为何给人设下这样的迷局,既然佛有佛道,人有人道,佛又何必强求改变人的意志呢?如果人能点化人,成为自己和尘世中的“佛”,为何还要受这轮回之苦?菩萨也是在炼狱点化亡魂,可终不能成佛。所谓殊途同归,而佛却将彼岸划在了自己的脚下,要芸芸众生如何都能与佛看齐呢?
我只是一个卑微的小仙,恐怕永远都参不破佛的用心。
历城内,孟起率领着五六十西凉铁骑呼啸而入。西凉士卒长标脱手,沿街百姓中枪而亡不计其数,人尸累累如贯珠。不过半个时辰,历城内已是尸积如山,血没黄土。西凉铁骑践于人尸之上,刀戟挥舞,且杀且行。自城门至主街,历城百姓屠戮殆尽矣。姜叙,尹奉,赵昂全家老幼,亦被孟起所屠。
弃城西去,杨阜与其宗弟七人领兵杀来,皆是猛将,在西凉颇有威名。见了杨阜,孟起更是恼怒,力战八人,斩其七,独余杨阜一人身中五枪,犹是死战。夏侯渊援兵将至,孟起带着西凉兵遂走。其实,这一战结束,还能跟着孟起奔走的仅剩几十余骑。
及至汉中附近,黑夜降临,孟起终于勒令将士下马休整。我一脸疲倦仓惶,惦记着孟起的伤,却哪里都找不到他。我看着惨白的月光,步沿水溪岸边,却看见了将全身都浸在水中的孟起。
“马超,你疯了!”我惊喊道,奔至水中。这入冬的深山寒涧,水冰蚀骨。他不愿起来,我摔入水中四次,将他扶到岸边。
他的长臂紧紧圈着我,头拼命地往我怀里钻。水滴从他的眉毛上滑落,双眼紧闭,苍白的唇颤抖的翕动,却怎样也不肯说出那个字,“冷”!
我抱着瑟瑟发抖的他,就像他在冀城城门下紧紧抱着在自己怀里死去的女人。仅余的十几个至亲尸体从城门上抛下,他喉咙里的干吼已化成绵绵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。一声悲啸,握在手里的长枪奋力向城门投去。数丈高的城墙上盾牌紧立,长枪径直戳穿盾甲,城上守兵连连后退。紧接着三四根长矛飞上城墙,撕裂了盾兵的阵型。
一片剑羽而下,庞德马岱护着孟起离开了冀城。我看见孟起被扶上马的表情,他不停地回头看着地上死去的妻儿,而士兵却拉着马和她们背道而驰。一路上,他的嘴角不停的涌出大量的鲜血。当年马岱从许昌逃回,告知阖家被杀时,他也是这样,吐血三日未绝。
我抱着他,他在我怀里如同婴孩,散发着寒气的银铠下涓涓流出血来。冀城与历城之战,他已负伤,这浸骨的寒水又让他的伤口再次开裂。
孟起张口,虚弱的气息,缓缓的吐出字连成一句话,“介蒂,你快走吧。”
我捂住他的伤口,泪水决堤而下,以前喝过的酒尽数化作纵横的泪从眼眶流出。
他看着我,轻轻的说:“跟着我,不会有好结果的。”
我伏在他身上痛哭,拼命的摇着头。
孟起抚摸着我的背,苍白的唇勉强的笑着:“你醉酒时常唱的那首曲子是什么?很好听。”
“《心经》”泪水终于止住在这两个字上,我擦干了眼泪,用手捋好他额前的长发。
我缓缓的开口,吟唱出的佛经带着空明:
“观自在菩萨,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,照见五蕴皆空,度一切苦厄…… 心无罣碍,无罣碍故,无有恐怖,远离颠倒梦想,究竟涅磐……故知般若波罗蜜多,是大神咒,是大明咒,是无上咒,是无等等咒,能除一切苦,真实不虚…… 揭谛揭谛,波罗揭谛,波罗僧揭谛 菩提萨婆诃。”
“当真能解一切苦吗?”他念出的每一个字,都像飘散在空气之中。
“嗯。”我点头,我相信佛不会骗人。
月照清溪,映着寒光的水面如同天上流淌的银河,亘古的永恒。一夜的依偎,我唱遍了佛经,心里的一条河,它在逆流。
我问孟起,会相信佛吗?他摇头。银霜般的月光落在他的脸上,面色如玉,如雕如凿。人言锦马超,汉羌血统的优异都集中在了他一个人的身上。
他抬头,“介兄,你为什么会信佛?”
我说,“我本不信佛,我信善。佛是善,所以我信佛。”
他不语,将脸埋进我的怀里,睡了。过了一会,他转过脸对我说:“如果我是善,你会信我吗?”
此时已然拂晓,我抬头看了看天。用手遮捂住他后颈的红斑。
我真的很想回答,我信。
迟疑的片刻,他一手撑着地,离开了我的怀抱。
“全体出发,汉中!”
三
葭萌关昨夜灯火通宵,为阻刘备,孟起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关的机会。据守葭萌关数十日,刘备军队高挂免战牌,任西凉兵如何叫骂都毫无作用。孟起叫我去中军大营找他,我进帐时,他的身影背对着我,手中细细摩挲着手中的一柄长剑,后面的兵架上立着他那把湛金银枪。
凭那柄剑,他曾一人闯进韩遂的大营,杀伤韩遂手底下的五员大将,砍断他一臂。那把枪更是宛如天尊的气韵不凡,孟起总是喜欢一身白衣银铠出征,手里握着那把长枪,腰间系着长剑。人言“西凉锦马超”,就是称赞他的俊逸绝尘。不似那氐羌之将,鲜衣怒马,提着大刀快斧的厮杀。许多将士,征战一生,能陪他们走到最后往往就是手中仅有的刀和枪。
孟起转过身,看见了我。介蒂,过来帮我系上铠甲。他站起身,从檀木箱中取出兜鍪衣甲。
我拿起最上面的兜鍪,告诉他刘军今日可能不会出战。他的银铠依旧发着亮光,只是多了许多深浅不一的刀剑划痕。
他说,这会是他最后一次在战场上征杀了,然后慢慢抬起了手中的剑。
我只知道张鲁软弱,西凉军在汉中备受群臣排挤诽谤。而在葭萌关外的群山上我看懂了孟起的用意,刘备果然经不住猛将的诱惑,派人前来劝降。
继而马张夜战的佳话传遍两军阵营,其实那远不是孟起的全部实力。他十七岁,十余合杀死李傕郭汜手下两员主将,一者诱之生擒,一者触枪毙命。马家是武将名门,孟起从小修习武经谋略,排兵布阵。潼关之战,孟起向韩遂提议,于渭水之北抵御曹操,自言不过二十日,曹操粮尽,必定撤军。曹操听闻此计,遂言“马儿不死,吾无葬地也!”。对付张飞这等只懂得使蛮力的屠夫,孟起根本不必与他如此周旋。况且,张飞年逾四十,武力早入颓势。孟起也只是陪他练练气力。
成都城外,一片黑压压的身穿乌甲的西凉兵手执长枪巨盾缓缓的前进。群山之上,还余我一人在此观望。
几日前的中军大营中,孟起抬起的剑,稳稳的放在了我的脖颈之上。他让我离开。渭南之战,是我乔装告诉曹操泼水灌沙的筑城之法,也是我喂了药草给他的战马,竟让曹洪从他的眼底下救走了曹操。
这些,他都早已知晓。
曹操若死,诸侯失衡,乱世久矣。
我离开了葭萌关,来到汉中城外我们曾经歇脚的那条溪涧旁,在无数个拂晓时分脑海浮现他的模样。
“如果我是善,你会信我吗?”,显然我曾经想给出答案如同身首异处,无法圈揽。
四
炼狱里,每当地藏王菩萨讲经之时,我都会赶去旁听。但我不敢见菩萨,总是躲在墙角后面。菩萨神通,一眼看穿我的思绪。
菩萨指着曼珠沙华告诉我,在三途河的另一岸,也就是真正的彼岸。哪里盛开着一种与曼珠沙华形态一样的花,叫曼陀罗华。是由佛引渡至彼岸,此花借由三途河水褪尽了一身红艳,变的净白如乳。但此后三途河水便血海翻腾,哀号不止。正是菩萨在河水中放入一粒种子,开出了更为血红的曼珠沙华。
菩萨说,此花本生于孽缘,既得大道,却将无尽的恨留在了三途河旁。所以菩萨将它种在黄泉路上,让它看着来去的亡魂如何经受着红尘苦难。无奈此花始终不得领悟,反而愈开愈艳。
我听了菩萨的话,重返人间。
成都城外草木萧萧,仿若换了人间。我走向一座墓碑,刻“汉征西将军马公超墓”,是他。碑上有一道裂痕蜿蜒而下,如同他身上所受的伤疤。我俯下身子,用指腹一点一滴的抹净石碑上的尘土。石碑还是像他浸过水的身子,冰冷冰冷的。我抱着碑,将耳朵贴在碑的中央。我听见了他的说话声,他的心跳。
菩萨应该是想让我看清楚这尘世和情感微缈。
但忘记就是擦掉了过去,而人最怕的就是没有过去。
我曾问过孟起:“跨越生与死的到底是什么?”就在相遇最初,西凉的那片草滩,萤火虫和银河相辉相映。
他说:“是执念。”只有人的念想是无限自由的,可以穿越时空。一个人死了,你若还怀念他,他就还活着;你若将他全数忘记,他便真正死了。
当时荧光点点,我躺在草地上,“你会忘记我吗?”
“有些人生来就为了彼此铭记,而有些人生来就为相互遗忘。”他拂去一袖暗绿色。
“那我是前者还是后者?”我的眉毛开始发皱。
“这要用一生追寻。”
五
这是我用笔书写的最后的一段文迹,正如你现在所见。此后我不再是一个笔仙。
这原是一纸传记,名为《马超传》。但在最后完结落笔的时候,我发现它成为了一种宿命。
宿命不是由神佛强加于人的,而是人的自我选择;而红尘中的劫数也不是神佛设下的迷障,依旧是人的自我选择。
宿命,有人在顺从,有人在违抗。我辞去天界笔仙的职务,自愿请降为西凉的土地神,永驻凡尘。
以一个顺从的姿态去抵抗,我想,这也正是曼陀罗华和曼珠沙华存在的意义。
其实,它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。彼岸花。
彼岸,其实就是菩萨的宿命。
而苍生,是佛的宿命。
附录:《心经》全称《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》,在汉传佛教中《心经》常见的版本为玄奘译本,共260个字
其中:揭谛揭谛 波罗揭谛 波罗僧揭谛 菩提萨婆诃,有两种念法。此文以第一种读音为主。
揭谛揭谛,波罗揭谛,波罗僧揭谛,菩提萨婆诃。
第一种读音:
jiē dì jiē dì bō luó jiē dì bō luó sēng jiē dì pú tí sà pó hē
此为汉语普通话发音读法
第二种读音:
ga di ga di ba ra ga di ba ra sang ga di bao di suo ha
此为藏地发音